路易葡萄

内心破碎的懒鬼一个

冬天的故事(二)

      一连三天,莱戈拉斯的任务都是用竖锯简单修剪已经被砍下来的树枝。这些剪好的树枝会被打包运到城市东边的木材加工厂,做成桌子腿或是其他一些流水线工艺品。这份活儿并不难做,只是有些琐碎。吉姆利不敢让他一上手就使用巨大而笨重的油锯,而且也没这个必要。
    这里是块硬币大小的地方,人们彼此相熟,几乎看不到生面孔。大家都对这个莫名其妙新来的小伙子挺有兴趣,有的人是对他好奇,有的人则想看他的笑话。莱戈拉斯对投在他身上的目光没有什么感觉,至少看上去是如此。他跟他们很少说话。在休息时间,他经常掏出一个记事本,在上面写写画画;或是不打招呼,一个人跑到树林里,就在其他人因为找不到他而快要大声嚷嚷时,他又突然从某个地方蹦出来,继续若无其事地工作。

      一些人担心莱戈拉斯的出现会拉低他们的工资水平,特别是那个顶了他名额的工人。到了第四天,他们把吉姆利拉到林场的僻静处,想要确保自己的待遇不会因为突发状况而产生变化。除此之外,大家也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担忧。有人听说这是他们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冬天,到了明年,伐木场就会被卖掉。吉姆利再三保证,该付给他们的钱一分不会少。他们这才不情不愿地散去。

      到了夜晚,空中突然刮起北风。门格棱格棱直响,壁炉里的火苗东倒西歪。这是要下暴雨的前兆。吉姆利从柜子里取出遮雨油布,套上大衣,打着巡逻用的手电筒出了门。一大堆砍好的木材等着运出去,如果受潮太多,就卖不上好价钱。他展开双臂,试图迎着鼓噪的风声把四处乱⻜的油布甩到小山一样高的木材堆上,但这似乎不太可能。每当遇到这种事,他都希望有人能在旁边给他搭把手。
      “嘿!”有人在身后叫他。他回过头,双眼不得不眯成一条缝。莱戈拉斯没有停下脚步,“我该怎么做?”他扯着喉咙喊叫,声音就像是被装进了一个气球。
      “到我这里来!”吉姆利等他走到跟前,让他抓住油布一角不要动,自己到另一面去钉地钉,就这样很快搭好一个简易防风“帐篷”。最后他们一共做了三个这样的帐篷。

      半夜,吉姆利被雨声吵醒。他拧开夜灯,看到窗户上挂满一道道亮晶晶的水线,隔着雾气昭昭的玻璃分外朦胧。这场雨一定会下到明天晚上的。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万分艰难地从床上爬起。

      他推开工具间的门,果不其然,莱戈拉斯正缩成一团靠在墙角,聚精会神盯着落下来的雨丝。背包松松垮垮堆在地上,露出那个皮面记事本的边缘。
      “一百二十秒。”他说。
      “什么?”吉姆利不解。

      “你看,”他指了指前方,表情自信,“再有一百一十五秒,它就会被装满。”吉姆利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正中央放着一只正在接水的桶子。雨珠自屋顶的铁皮大口子一滴滴落下来,发出鞭炮一样清脆的噼啪声。吉姆利不禁疑惑他是否真能说这么准,于是也蹲下来,开始在心里数时间,“四十七、四十六......”

      在还剩十五秒的时候,莱戈拉斯跳起来,一个箭步蹿到桶子旁边。“四、三、二、一!”他大声数着,伸手拎起水桶,完全不在乎身上被打湿了,“刚刚好!”

      吉姆利凑过去。桶里的水安静下来,慢慢悠悠地摇晃着,但没有一点洒出来,就像是蛋糕表面的透明果冻。“你是怎么做到的?”他问,眼中满是惊奇。

      “这是种天赋。”莱戈拉斯终于想起来拍打周身的水迹,但收效甚微,于是索性放弃。

      “我对数字特别敏感,我能记住我一天砍下来多少树枝。”他说。

      “说说看。”

      “五百七十七根。”

       吉姆利哑然失笑:“这是你随口说的。”

      “下次你可以给我计数。”莱戈拉斯把水桶放在墙角。吉姆利这才想起他来的目的。“屋顶漏雨,我会找时间修好的。”他转头盯着沾满灰尘的墙壁,“你睡餐厅吧。”

      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吉姆利挨个给工人们打电话通知放假,又算了算这几天的账,感觉情况很不乐观,照这样下去,他们至少会误两天的工。在这种迷糊的忧虑之中,他睡了过去,等到再次醒来时,莱戈拉斯正好牵着阿罗德回来,一人一狗都像林中的草一样湿漉漉的。莱戈拉斯为自己擅自出门遛狗感到抱歉,“我应该要跟你说一声的,但它太想出门了,我不想吵醒你。”吉姆利表示没关系,他决定拌点狗粮,并建议莱戈拉斯先待在屋子里,等到雨停了再回去。

      阿罗德敏锐地捕捉到了食物的信号,开始上蹿下跳。莱戈拉斯说了几个词,又做了两个手势。狗很快安静下来,但两只眼睛仍然盯着饭盆。“你们处得不错。”吉姆利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有个叔叔是职业训犬师,”莱戈拉斯任凭阿罗德舔他的手和脸,“他教过我一点简单技巧。”

      “你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吉姆利问。这里在地图上都不一定能找得到。

      “跟我爸吵架了。”

      “为什么?”

     “我们总是吵,以前他管我喝什么饮料,等我长大他就开始管我做什么工作,赚多少钱。我们根本说不到一起。”莱戈拉斯挺直身体,似乎很高兴有人终于问他这些事情,“后来我就想,我干吗要跟他耗下去,干脆一走了之。”跑出来是蓄谋已久的激情决定,但他实在不怎么认路,想往西走,结果偏到北边。不过他其实是懒得找路,本来这次旅行也没有特别明确而固定的目标。他只是想远离那些烦心事一段时间,走到哪算哪,好好想想以后怎么办。他一路上见过很多人,有音乐家、乞丐、大学生和瘾君子,还有像他一样潦倒的背包客。生活不容易,陌生人之间相处,总是像防贼一样。找不到工作,没有钱住旅店,又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只能随便蹭到什么地方对付几晚。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后悔跑出来。“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他说。

      阿罗德已经等得非常不耐烦。吉姆利终于拌好狗粮,蹲在地下看着它吃。他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完全被莱戈拉斯的讲述吸引住了。夜晚,天气放晴,温度变得更低。吃过饭,他给莱戈拉斯拿了两条厚毯子。莱戈拉斯道了谢,抱着毯子回到工具间。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拼命赶工,终于交足客户需要的数目。莱戈拉斯跟工人们混得熟了,在他们心中的印象也由负变正。他跟奇力和菲力最熟,因为他们很羡慕他的上树技巧。他能爬到别人都上不去的树梢上锯树杈。菲力也想跟着学,终于因为太过危险而作罢。奇力跃跃欲试,但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吉姆利想要因此给他一点钱,并且告诉他这不会影响其他人,被他拒绝了。晚上他们仍然一起吃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几句,聊天气,聊老电影,聊拐了弯绕过西海岸的飓风,聊圣诞节家里会放些什么装饰,聊蛤蜊汤有几种做法。莱戈拉斯喜欢在汤里加几勺牛奶,吉姆利坚决反对。

      周末的黄昏时分,大家一起到镇上喝啤酒。酒的味道很好,他们都很尽兴。吉姆利即兴讲了一个跟铁锹有关的笑话,成功令这一桌的笑声盖过屋子里的背景音乐。过了一会儿,有个戴毛绒帽子的男人出现在窗外。吉姆利站起来,借口有事离开桌子。

    “那人是谁?”莱戈拉斯问。

    “我们的表弟。”菲力说。

    “不过是有钱的那个。”奇力补充。

莱戈拉斯没再追问下去。后来他们闹到很晚才散场,走在午夜泛着冷光的街道上,活像一群醉醺醺的老山羊。羊群渐渐分散开,各回各家。他们会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然后顶着软绵绵的宿醉勉强爬起来,窝在沙发上,就着麦片粥和面包圈看前一天落下的足球比赛。这就是他们的生活。
“现在怎么办?”莱戈拉斯搓着手,问吉姆利,“你有车子吗,我们怎么回去?”
“太晚了,我们去别的地方。”吉姆利回答。车子被借走了,等到他们走上山,不被累死也被冻死。两人顶着冷风往前走了一段路。在带着冰碴的月色下,莱戈拉斯呼出的白气如同山林间蜿蜒向上的小溪。
    “我听说伐木场要被卖掉了。”
    “你听谁说的?”吉姆利就像踩到了一只刺猬。
    “大家都这么说。 ”

“无稽之谈,”吉姆利把一只饮料罐踢到一边,“这是我的林场。” 他快走几步,停下来喘了喘气。莱戈拉斯在后面紧紧跟着他。
“我不是针对你。”吉姆利说。
“我知道。”

“现在的确是遇到一些问题。”吉姆利解释道。因为林场面积不大,砍伐条件和时节苛刻,工人成本过高,收益总是在走下坡路。树种也在逐年减少,听说是受到气候变化以及动物迁移的影响。他也不是没考虑过解决办法,比如引进大型作业机器,削减工资和用工人数,但想来想去都放弃了。无论如何,这条路是很难走下去的。很多企业都看中了这块地,想要开发大农场或是旅游景点。

“你为什么不肯卖掉它呢?”

“因为它是我的,我祖父把它留给我爸,我爸又留给我。我爸要我好好打理它,因为这是我们拥有的土地。我得好好照顾它,还有我的狗,还有我的亲戚和朋友。你知道,如果丢掉谋生的活计,在如今这个时代是很难熬的一件事, 就是这么回事……”他的声音逐渐减弱,而后停止。他有些懊恼,他应该一点一点透露内心的真正想法,他应该表现得更温和些,他不应该这么急躁。他偷偷瞄向身旁的年轻人。莱戈拉斯看上去心事重重:“我想你说得有道理,我以前从没有考虑过这些。”
    他们拐了两个弯,走过三台坏掉的路灯,在一栋灰色小房子前停下。吉姆利掏出钥匙开门,一股温暖的灰尘味道扑面而来。

“我不知道你在镇上还有家。”

“我很少回来,”吉姆利打开卫生间的灯,又拧开厨房里的水龙头。“谢天谢地,没有漏水,也没有强行霸占房子的无赖。说起来,你在我们这里找到了什么工作?”
    “我要去学校当老师。”莱戈拉斯向后一跳,坐在台子上,微微鼓起嘴,像是一只大号青蛙。
    镇上只有一所小学和一所中学。吉姆利不确定是哪个:“真了不起!你教什么科目?”他很久以前有过当老师的打算,但不知是什么原因,总之终于没有实现。
    “语文课。”莱戈拉斯顿了顿,才终于承认自己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干脆离家出走。

“就因为你给小孩子上课?”

莱戈拉斯停顿了一下,才开口解释,“因为我不想按照我爸的要求去上班,我不想做那种工作,就找个写字楼每天坐八个小时。”

吉姆利想找点东西招待他们,但显然他忘记他已经很长时间不在这里住了。

“我有很多朋友都想要做那种工作,”他最后放弃了翻找,“不管你认为是无聊还是怎样,总是比他们现在起早贪黑的状况要好些。”

莱戈拉斯低下头,用鞋尖刮蹭着地板。

“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吉姆利问。

莱戈拉斯微微绷紧下颚,好像是第一次被问起这样的问题。“不知道,”他迟疑着摇摇头,“我只知道我讨厌的东西,但我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有时候我走在路上,我会想就这么一直往前走下去。我不在乎走到哪儿,但绝对不能停下——这当然都是胡说八道了。”他自嘲地笑笑:“也许当个艺术家吧,有许多无所事事的人都说自己是艺术家。”

吉姆利纠结了一小会儿,然后伸出一只手放在莱戈拉斯的肩膀上。对于常年只在一个地方生活的人来说,这些话让他或多或少有点体会。在感知到莱戈拉斯的视线之前,他转过身,关掉哗哗直响的龙头。空气中只剩下在绝对寂静时才会注意到的嗡嗡声。

莱戈拉斯第二次回到这栋灰房子是在几天以后。本来他打算到镇上找地方住,吉姆利知道后,提出自己愿意把房子租给他,租金可以少要些,但条件是他要帮忙照看房子。莱戈拉斯没有犹豫很长时间就答应了:“我也想问问你来着,怕你不同意。”搬进来那天,他表现得很勤快,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拿着一块抹布不停擦拭家具。现在他看上去像是一个所有房东都非常喜欢的那种能令人放心的租户。

“我是要你帮我看房子,不是扫房子。”吉姆利把窗帘拉得更开,阳光飘进来,屋子里顿时落满了柑橘色。

“这些柜子很漂亮,”莱戈拉斯说,“就这么放着落灰确实可惜。那天晚上我就注意到了。”

“你觉得它们很漂亮?”

“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吉姆利庆幸他的胡子够浓够厚,足以掩盖住弯起的嘴角,“我做的。”

“所有这些?”

“大部分,有几个是我爸的成果。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看得出来。”莱戈拉斯突然往前走了两步,抬起胳膊,越过吉姆利的肩膀,把一个纸团扔进角落的垃圾桶,又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你干嘛不回来住呢?”他问。

“住在山上更方便些。”

“为了工作吗?”

“为了不再听到别人问我同样的问题。”吉姆利回答。

      周三傍晚,吉姆利到镇上买肉排,然后洗了车子。在经过分岔口时,他低头看表,转动方向盘拐到另一条路上,沿着滑溜溜的街道转了几个圈,在莱戈拉斯说的哪所学校门口停下,打开车窗。他从七点钟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多,等到他怀疑自己记错了地点和时间,才看到年轻人走出校门。

      “我以为你教语文。”在不远处的咖啡厅里,他等到两个人都重新暖和下来,才开口说话。

      “我说谎了。”莱戈拉斯低下头,盯着眼前的炸鸡块,就好像上面有只造型扭曲的虫子,“我找不到其他工作,我到这里来是因为他们缺一个夜校教师。我不是故意骗你,我只是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很失败而已。”

      吉姆利倒不认为这有什么好失败的,而且从莱戈拉斯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失败的痕迹。这个年轻人只是在维持大家普遍看重的理所应当的自尊。但这样的情形和状况还是令他感到高兴,至少莱戈拉斯很在乎他的想法。

      “那你打算继续做下去吗?”

      “嗯,万事开头难,也许这就是自由的代价。”莱戈拉斯把面前的炸鸡吃掉,又示意服务员上点汽水。吃完了东西,吉姆利把他送回家,自己再开车回去。临走时,他让吉姆利别再来了,因为这个时间确实已经很晚,路又不好走。于是下一次见他之前,吉姆利换了新的轮胎,他就不再说类似的话了。他周一、周三和周四每天晚上都有两节课,有时候是教算数,有时候教基本的阅读和写作,他的学生都是成年人,他甚至认识他们当中的两三个人。他们在课堂上叫他“老师”“教授”,下了课则叫他的名字。

      “你能想象吗?”在开着暖风的车里,莱戈拉斯对吉姆利说,“他们有的人一天要工作十四个小时,有人要照顾四五个孩子,有人欠了好多钱,还有人疾病缠身,但他们从不旷课。”吉姆利告诉他,很多人就是这样生活的,总得做点什么来暂时忘记自己身上的不幸。不过多数时候吉姆利还是在听他讲话。这样已经足够愉快。过了一会儿,莱戈拉斯下车买饮料。吉姆利打开收音机,有节奏地敲击喇叭,女中音透过沾了灰的金属音响滋滋啦啦穿过来。他用脚打着节拍,硌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是一个记事本。这时莱戈拉斯拎着几瓶气泡水钻进车里。“这是你的吧?”吉姆利问。莱戈拉斯怔了怔,神情显出少见的局促。

      “我很尊重个人隐私。”吉姆利不确定他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害羞而恼怒,于是只好这样解释。莱戈拉斯显得更加局促,他匆匆喝光汽水,下车之前抽走了吉姆利手上还带着热度和湿意的笔记本。

      最先发现情况异常的是菲力。他有时候会在镇上看到吉姆利,大多数时候是在晚上,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车子被使用的频率很高,奇力不太能常常借到它了。有天工休,趁着上山修房子的当儿,他悄悄拉住吉姆利。

      “你怎么打算的,”他问,“车子?”

      吉姆利想装作不知道,但他并不擅长说谎。最后他只好挠头,承认他开车是别有所用。菲力很高兴,劝他赶紧行动起来。

     “他是个很好的人。我租房子给他,可不是为了这个。”仿佛是在努力验证自己的话似的,吉姆利摇了摇头,一铁锹下去,铲起一小堆褐土般的旧雪。

      “确实有道理。”菲力说,“但这都是你自己的想法,你又没问过他。”

      夜晚,吉姆利在壁炉前拨火,木柴的噼啪声让他的皮肤发紧。他走到窗边,使得热气能够稍稍退散。远山白簌簌的一片,在夜色中连绵起伏向眼前延展,分割成一块一块的枯林。山上堆砌着各种各样的木材,山脚下就是那片小镇,散布着零星灯点,即使被浓雾笼罩,仍然试图闪烁光芒。他环顾四周,他已经独自在这个地方住了许久。工具间孤零零伫立在草地中央,他推开门,如果是在晴朗的夜晚,透过屋顶的小洞仍然可以看到一两颗星星。
      周五晚上,他约莱戈拉斯在镇上最好的餐厅吃饭。他修了胡子,还穿了带领结的衣服。他做了满满一大盆狗粮,他可不希望阿罗德扯坏他的衣服。太阳刚刚落山,他已经把车子停在霓虹灯牌下面。

      一整晚,吉姆利的话空前地多,却没一句说在点上。他在心里排练他实际上打算说出来的话。他有几次绝佳的机会,都因为犹豫而错过了,他只能用一些胡扯的八卦来掩盖对自己的愤恨。上甜点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但莱戈拉斯先开了口:“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有个朋友打算请我去他的工作室。”

      “哦……”吉姆利只来得及说这一个字,这也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等到情绪稍稍冷静下来,他问:“是在什么时候呢?”

      “他说看我的时间。”

      “你去做什么?”

      “设计封面之类的吧,”莱戈拉斯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湖底,“他们会出一些给小孩儿看的小册子。”

      “很好。”吉姆利挖了一勺冰淇淋,勺子碰到他的胡子,在上面留下一点白色。

     “但我还没想好。你认为我应该去吗?”

     “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现在还不好说,不过,我想我会喜欢的。”

     “我为你感到高兴。”

     “真的吗?”

     “真的。”

     “真的吗?”莱戈拉斯又问了一遍,但他已经没什么力气再去回答。他没有感觉到奶油的甜味,他只感受到胃里的酸涩。上衣领结系得太紧,让他感到窒息。他有猜想莱戈拉斯可能是觉察到了什么。可这没道理,他自问隐藏得很好。他想也许是他对任何事都有点愤世嫉俗的态度吓到了他,也许是这个地方的沉默和寂静让他再度产生了被困住的感觉。也许这一切都不作数,他念过大学,会读书和画画,有父亲和朋友,也许他只是想要重新上路出发而已。

      新年后,陆陆续续又下了几场小雪。吉姆利仍然住在山上,从那晚起他跟莱戈拉斯就没再见面。他手上有一堆事。林场肯定是要卖掉的,等冬天过完就签合同。他还要从为数不多的存款中匀出一部分遣散费,还有杂七杂八的费用。他还得想想自己以后要怎么办。他从出生起就在这个地方,他没有考虑过除了这里他是否还有别的地方可去。他曾经考虑过,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最终他还是留了下来。他试着想了想离开这里的情形,其实倒也没有那么令人难以承受,但他会怀念这里,永远都会。

      他听到阿罗德在叫。不一会儿,莱戈拉斯出现在门外,身后背着他来时的那个双肩包。

     “我去敲门了,你不在,我想你可能会在这里。”

      吉姆利点点头:“我来把这些玩意儿收一收。”他指了指角落里那堆工具,锯子斧子锤子铲子,因为常年使用,外表磨得锃明瓦亮。

      “你有段时间没来了。”莱戈拉斯像一匹马一样吸了吸鼻子,一缕头发乱糟糟地飞出领子。

      “我没法去。”吉姆利说,“我卖掉了伐木场。”

      莱戈拉斯当然知道。小镇上发生点什么事,大家很快都会知道的。奇力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一条腿。正是这件事让吉姆利最后下定了决心。他意识到他的坚持有时并不能起到正向效果。如果他当初不那么固执,这场事故就根本不会发生。

      “我去看过他了,”莱戈拉斯说,“我真的为他感到遗憾。”

      “你这就要走了吗?”

      “是的。我想来跟你道个别。很高兴认识你。”

      吉姆利揉了揉眼睛:“好的,再见。得让你知道,我很怀念那些我们一起度过的夜晚。”他懒得去想这话里有没有其他的意思。他伸出手,莱戈拉斯先是碰了碰他的指尖,而后主动向前,把握手改为拥抱。分开的时候,他听见莱戈拉斯说:“我都已经喜欢上这里了。”

      吉姆利环顾四周山野,夕阳像是渐渐下沉的火球,把一切都拽到大地里。他在小屋里坐着,想起那天晚上,莱戈拉斯在这里住的最后一个晚上,他们并排躺在这里,在聊一个话题,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突然同时沉默下来,看向彼此。借着头顶点点星光。他们可以清晰地看见对方眼中的自己。有一瞬间他以为他会吻他。

      小房子里,壁炉仍然在燃烧,桌子和椅子安静地待在原地。所有情景分毫毕现,又回到了原点,仿佛从没有人来过。他转了一圈,感觉无事可做。很快这个地方就不再属于他了。他直到今天才发觉,有很多他以为他拥有的东西,他其实也并不拥有。

      他拿着扫把左看看右逛逛,假装自己很爱打扫。莱戈拉斯就是个挺爱干净的人。他把明面上能看见的东西都挪到一边,再放回原来的位置上。架子上放着几个盘子。这又是莱戈拉斯干的事。那个架子很高,吉姆利不太能够到,所以他一般不在上面放东西。

      随着盘子飘落下来的还有一张纸。里面是一幅画,凌乱随意的笔触表明这是匆匆画就,但仍能看得出来画画的人挺有水平。吉姆利记得那天他就像这幅速写里描绘的那样,半蹲在地上,摸着阿罗德的耳朵,笑眯眯地看着它吃饭。纸的中间有一道浅浅的折痕,边缘却很整齐,一看就是很小心撕下来的。

      他盯着这张纸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指摩挲着其中的线条,又吻了吻它,把它放在贴身的上衣口袋里。然后他开始准备背包行囊。他知道他即将开启一段新的旅程,即使他仍不清楚目的地在哪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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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各种破烂事一直没功夫好好写,但最终没有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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